明代中叶诗人陈讲,在夕阳西下、云霞如锦的时候,登临三阳川卦台山,触景生情,用浓墨重彩写了两首五排,抒发了对文化传承与历史兴衰的真切思考。其一为《登卦台》:
落日登平台,周道循荆棘。
抠衣入元宫,百拜心翼翼。
不见卦爻文,但见莓苔色。
南山揖其前,渭水环其北。
突出复迂回,龙为羲皇翊。
立极俯九寰,郡圣仰遗则。
古庙已尘土,新垣犹稼穑。
殿阁瓦凌乱,轩墀石倾侧。
想像天弥高,瞻衣日未昃。
斯文付草莱,迟回空太息。
陈讲,名子学,字中川,四川省遂宁县罗家场(今联盟乡)人。明正德十五年(公元1520年)进士,翰林院庶吉士,授监察御史,巡按陕西,山西巡抚。著《中川文集》《如鸟》二集。
陈讲的第一首《登卦台》,以细腻的笔触带领读者穿梭于古今之间,当看到卦台山从“道统圣地”沦为“荆棘荒台”,文明的传承便失去了物质载体与精神地标时,诗人发出了深深的感喟。
开篇“落日登平台,周道循荆棘”,营造出一种雄浑而略带苍凉的氛围。金乌西沉时分,诗人登上卦台山,余晖洒身,而脚下曾经的“周道”如今却被荆棘所掩盖。“落日”既是物理时间的黄昏,亦象征文明盛世的消逝,暗合《诗经·王风·君子于役》“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”的日暮乡关之愁。“周道循荆棘”化用《诗经·小雅·何草不黄》“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”的典故,昔日通达的“周道”如今荆棘丛生,诗人的感伤顿时升腾。
“抠衣入元宫,百拜心翼翼。”怀着崇敬之心,整理衣冠,小心翼翼地步入卦台山的宫殿,虔诚地行百拜之礼,体现出诗人内心对卦台山所承载历史文化的敬畏与向往。
“不见卦爻文,但见莓苔色。南山揖其前,渭水环其北。”诗人在卦台山上寻觅,却不见曾经的“卦爻”文字,唯有岁月留下的“莓苔”痕迹。以强烈的视觉反差震撼人心:本应布满卦爻符号的神圣台阁,如今只剩斑驳的莓苔;而眼前南山在前,似拱手作揖;渭水环绕于北,山水相依,自然的肃穆与人文的苍凉形成反差。
“突出复迂回,龙为羲皇翊。”将卦台山的山势起伏比作龙蛇蜿蜒,呼应伏羲“人首蛇身”的图腾符号。然而,此“龙”非威严的神性象征,而是成为荒芜山水的一部分——它既见证过“羲皇立极”的荣光,如今却只能“突出复迂回”于荆棘之间。暗示伏羲所代表的文明源头,在后世的忽视中已沦为普通的地理存在。“立极俯九寰,郡圣仰遗则。”赞美羲皇在此立下准则,俯瞰天下,后世众多圣贤皆敬仰其留下的法则。
“古庙已尘土,新垣犹稼穑。殿阁瓦凌乱,轩墀石倾侧。”这几句将镜头切回现实,曾经庄严的古庙已化为尘土,新砌的墙垣旁却是一片庄稼地。殿阁的瓦片凌乱散落,台阶上的石头也倾斜倒地。这些衰败的景象,直观地展现出卦台山的荒凉与落寞,昔日“俯九寰”的崇高,今日竟成为“犹稼穑”的田垄,文明的坠落轨迹触目惊心,让人不禁为历史的无情而感慨万千。
“想像天弥高,瞻衣日未昃。斯文付草莱,迟回空太息。”诗人仰望天空,想象着远古时代的高深莫测,此时太阳尚未西斜。然而,如此珍贵的文化遗存却被遗弃在荒草之间,诗人徘徊良久,只能徒然叹息。“斯文付草莱”化用孔子“斯文在兹”的典故,却以“付草莱”的残酷现实,宣告文明传承的危机;“迟回空太息”刻画诗人徘徊不去、徒然叹息的姿态,既是对个体无力感的坦诚流露,亦是对时代文化困境的大胆发声。诗人既对文化失传痛心疾首,又将内心的无奈、惋惜与对文化复兴的渴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。
此首《登卦台》,景中含情,情因景生,堪称一曲文明废墟上的挽歌。它让我们看到,比自然废墟更可怕的,是精神废墟的蔓延;比圣迹荒芜更痛心的,是传统文化的渐渐远去。如何将伏羲的文明传承到永恒,让古老的智慧之光永不熄灭,这是诗人留给后代的思考。
第二首是《谒太昊宫》:
大块倾西北,土厚水复深。
岷嶓何峻极,河汉亦浑沦。
昆仑跨鸟鼠,支委犹水繁。
羲皇毓成纪,观察开乾坤。
周公衍其流,文王敷其源。
乃知卦爻理,斯文今古存。
诗的开篇“大块倾西北”化用《淮南子》“天倾西北,地不满东南”的创世神话,聚焦陇右地势高亢的地理特征。诗作并未对太昊宫大殿内外进行具体描述,可见在诗人心中卦台山、伏羲庙,山庙合一,不分你我。而下句“土厚水复深”,则暗合《周易》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的哲学意涵。接着,诗人以“岷嶓何峻极,河汉亦浑沦”进一步描绘了西北山川河流的雄伟,岷山与嶓冢山高耸入云,黄河与汉水浩荡无边。“嶓”,指嶓冢山,又名汉王山,呈东西走向,位于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境内。“河”,指黄河。“汉”,指汉江。这些自然景观不仅是地理的象征,更是中华文明孕育的摇篮。
“昆仑跨鸟鼠,支委犹水繁”一句,将昆仑山与鸟鼠山相连,暗示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。昆仑山作为神话中的圣山,象征着中华文化的起源。鸟鼠山位于甘肃省渭源县,是渭水发源地。而“支委犹水繁”则比喻中华文明如江河般绵延不绝,分支众多,繁荣昌盛。诗人将鸟鼠山与昆仑山脉勾连,使陇右成为神话地理(昆仑)与现实山水的叠合之处。这种“以实为虚”的书写策略,既符合明代“河图洛书源于西北”的易学认知,亦为伏羲“观察开乾坤”的创世行为提供了地理合法性。
“羲皇毓成纪,观察开乾坤。”伏羲氏诞生于成纪,通过观察天地自然,创立了八卦,开启了中华文化的智慧之门。从地理上强调伏羲诞生的必然性——成纪的地理特质(土厚水深、山高水长)必然孕育出开天辟地的圣人。诗人以“开乾坤”三字,赋予伏羲“宇宙秩序制定者”的身份,此与宋代邵雍“先天之学,伏羲也”的定位一脉相承。整个诗句既是对伏羲氏的赞颂,也是对中华文明起源的追溯。
“周公衍其流,文王敷其源。”则进一步将伏羲氏的智慧与周文王、周公的贡献紧密关联。周文王推演八卦,周公制礼作乐,使中华文化得以传承与发展。诗人以“源—流”的比喻,强调易学体系的连续性——伏羲是“道”的源头(本体论),周孔是“道”的展开(认识论),二者共同构成“道统”的完整谱系,强调了中华文化的连续性与继承性。
最后一联“乃知卦爻理,斯文今古存”,收束全诗,将“卦爻理”与“斯文”等同,点明伏羲肇启蒙昧的宏伟功绩和超越古今的巨大影响力。
此首《谒太昊宫》,不仅表达的是对上古羲皇的礼敬,更是对文明起源的理性追问——这种追问,让卦台山成为思想的高原,成为华夏民族仰慕的圣地。
陈讲还有一首七律诗名曰《登卦台》:
成纪群山接大荒,层台高处会三阳。
图从浑沌生文理,卦自乾坤辨方位。
上古文明爻内起,后来彖象个中藏。
谁知道统由兹始,万古儒绅忆圣皇。
首联以宏大的视角描绘了卦台山的地理环境。群山与天际相连,展现了卦台山所处的辽阔与苍茫。卦台山兀然屹立,在三阳川尤为显眼,也象征着文明起源背景的宏大。
颔联转入对卦台山本身作为太极和八卦诞生之地的仰慕。“浑沌”是宇宙的初始状态,“文理”则是天地万物的秩序与规律。诗人认为,卦象的诞生源于浑沌,通过乾坤二卦的推演,天地万物的方位与秩序得以辨明。此联不仅展现了卦象的起源与功能,也体现了古代学者对宇宙生成与秩序的深刻理解。
“上古文明爻内起,后来彖象个中藏”作为颈联,进一步追溯卦象的历史与文化意义。“上古文明”从爻象中诞生,“彖象”则是对卦象的阐释与总结。卦象不仅是上古文明的载体,也是后世哲学思想的源泉。诗人通过对爻象与彖象的探讨,以“内起”“中藏”的空间意象,将数千年文明史压缩于卦爻之间,在空间转换中完成道统溯源。
尾联以反问点明了全诗主旨,即卦台山为儒家文化传统的源头,不可动摇。诗人感叹,很少有人知道儒家道统,即儒家传道的脉络和系统的起点正是卦台山,而万古以来的儒绅们都在追忆羲皇的智慧与功绩,将个体体验升华为集体记忆。
来源:天水市融媒体中心文化文艺中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