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李士达《竹林七贤图》(局部)。现藏上海博物馆。
这篇小文章想解决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篇一个漏注的问题。《雅量》第14则云:
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,公语主簿:“欲与主簿周旋,无为知人几案间事。”
徐震堮《世说新语校笺》只注了“几案间事”,说是“指案牍之类”,并举《北史》卷四十三《邢昕传》“既有才藻,兼长几案”为例。后来的注家增注了“检校”和“无为”等,于理解整条并无更多帮助。余嘉锡《世说新语笺疏》无注。余书无注有两种情况,一是无需注,二是暂时没想好怎么注。这条读起来比较别扭,绝非那种一读即了,根本不需一字解释的文字,故余书不注是尚未彻底解决此问题。
注家可以不注,译家就避不过了。张㧑之《世说新语译注》译为:
丞相王导的主簿要检查帐下僚属办理公务的情况,王导对主簿说:“我要与主簿交往,不必去知道人家在几案上处理公文之事。”
这个翻译明显有点不通,“周旋”一词处理得不好,语感把握不准确。我又捋了几遍,觉得标点不误,只能这么加,还能怎么加!就短短的一句话,别扭的地方到底在哪呢?最后认为在“欲与主簿周旋”这半句上。之前我写过《世说新语名辩一则》,讨论刘公荣饮酒事,公荣说“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公荣者,亦不可不与饮;是公荣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”,于是酒都被他喝了。但是后来就被阮籍抓住了,搞语言游戏,说:胜“公荣”者,不可不与饮;不如“公荣”者,亦不可不与饮;是“公荣”辈者,又不可不与饮,“惟公荣!可不与饮”,就不给他酒喝。我们看这里的标点,给公荣加了引号。就是把它给标签化了,物化了,这是一种名学或者说逻辑学的方法。那么这里给哪个词加个引号呢?当然是主簿。这样主簿就不再是那个人了,而是一种官职。
既然涉及这个官职,我们不妨来看一下这个官职有多大。《汉语大词典》有“主簿”条,谓:“汉代中央及郡县多置之,其职责为主管文书,办理事务。”你看,它一开始真是管文书的,就是办公室主任兼档案室人员,如果其主要职能不变,那去查别人的文书正是本职工作。但后来发生变化:“至魏晋时渐为将帅重臣的主要僚属,参与机要,总领府事。”那就相当于各级部门的总管,《世说》里常见各县的主簿,如果是丞相的主簿,那就相当于总理办公厅主任了,是“主要僚属”,要“参与机要”的!司马懿就是曹操的主簿(《晋书·宣帝纪》)。这么重要的职位,忽然来抓文书了,是一种官僚职权的“返祖现象”。这一则初看时,觉得类似曹参“不扰狱市”,即行政行为不要去干扰司法公正和经济运行,但了解主簿之职责后,觉得这理解还不够。
《世说新语》里有一则有名的故事“对泣新亭”,说南渡君臣逢胜日相邀新亭,忽然有人感叹“风景不殊,正自有山河之异”,风景差不多,但终究与旧都洛阳不同!然后大家相对而泣。王导就站出来说,哭什么哭,哭能解决问题吗,我们正要“克服神州”!王导的主簿可是一个实权派,你想,是丞相的心腹臂膀爪牙。他忽然想查下面各幕府上传下达的文书,相互间往来的信件,再查资金账目,真正是精神抖擞,要吏治一新,要依靠这光复神州!王导冷冷地说,你要想安安稳稳做这个主簿,别查人家的台账!
谈到幕府文书,我想起一个人,谁呢,李将军。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里拉程不识给李广铺垫,说“广行无部伍行陈,就善水草屯,舍止,人人自便,不击刀斗以自卫,莫府省约文书籍”,而程不识“正部曲行伍营陈,击刀斗,士吏治军簿至明,军不得休息,然亦未尝遇害”。《史记》和《世说》谈到幕府文书事,侧重点可能不完全一样,但讨厌形式主义以至官僚主义,则态度是统一的。有的读者说李广和程不识作风不同,都是名将,在史迁那儿不是也没分出个高下嘛!那就错了,这种认识是被司马迁的分身写法所瞒过。在《魏其武安侯列传》里,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俩人开撕,一个是太皇太后窦太后的侄子,代表旧的势力,一个是如今王皇后的异父同母弟,代表新的势力。大家当然势利眼,跑到武安侯那边去。武安侯敬酒,大家“避席伏”,魏其侯敬酒,东倒西歪不像话,“贬斥势力,尊崇气节”(用陈寅恪《赠蒋秉南序》语)的灌夫就开始骂座了。拿谁开刀?正好灌婴的孙子和程不识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,就撞上了。灌婴之孙似不足论,灌夫和程不识两位成名已久的英雄可算碰上了!看样子灌夫是真没把程不识放眼里,这时候武安侯来劝架,说二位兄弟,这可是我的婚礼呀!又对灌夫说,程不识和李广齐名,你不给个面子?这下我们应该明白了吧,这些人,包括太史公,高看的是不治幕府台账的李广,说二人并称,那真是打马虎眼。大家泣新亭的时候,王导还是很自信的,说别哭得像个楚囚!那么他选用的主簿希望是啥样子的,不是很清楚吗,就是别来虚的!但没办法,事难办啊,又总得干点啥,干点啥呢,来点不痛不痒的吧!于是整了这么一出。王导说你能干干,不能干滚!意思是要容一线员工一些小节,和“水至清则无鱼”一个意思。顺带谈及,李广之死也与他的幕府文书不给力有关。李广只是没有封侯,但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帅(他儿子李敢早就封侯了)。他这个级别应该有一个很强有力的幕府文书班子,但他不重视这些,太史公写得很清楚,李广平时玩啥,都是和手下“射阔狭以饮”,就是看谁射得远(我认为他们这个赌博是谁赢了谁喝酒,而不是谁输了谁喝),真正把事业和爱好合二为一了。他觉得根本不需要文书班子,但这次由于迷路打了败仗,卫青情绪很不好,说话态度没有平时那么注意,让他写个“说明”。如果文书很给力,帐下有文字很厉害能说会道的,把事情能说得很明白,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,那这不是个事儿。但到李广这儿,他觉得很为难,觉得很屈辱,想想将来还要面对讨厌的“刀笔吏”,面儿上过不去,竟然自杀了。
唐代《世说新语》写本残卷。
日本学者冈白驹的意见似也值得注意。他在“欲检校帐下”下注:“欲检校官属私罪也。”在“欲与主簿周旋”下注:“公欲己与主簿俱周旋,以保全之也。”第一个注是对的,但我感觉说了等于没说。第二个注翻译一下就是:“你要是查人家的公牍文书往来信件,我就要和你对抗!”这个理解是错误的。这怎么可能是王导的口吻呢,不符合人物身份。王导不会把自己放进来和主簿对着干,怎么会呢?主簿是他的心腹,是爪牙,但干成大事还要依靠广大一线员工,王导只会把自己摘出来,让主簿这个人和这个官职对着来,让他掂量着办。如果理解成“与主簿站在一起,保全主簿”,那就更离谱了。
周一良说:此亦“不容置此辈,何以为京都”及“思我愦愦”之意。 这是什么意思呢?《世说新语·政事》第23则,说那时候出现逃兵现象,有人主张严搜力索,严肃处理,谢安不许,说:“若不容置此辈,何以为京都?”真是名句!《政事》第15则说:“丞相末年,略不复省事,正封箓诺之。自叹曰:‘人言我愦愦,后人当思此愦愦。’”愦愦,即无作为。这一则是针对“对泣新亭”而言。周先生用到此处,似不合。王丞相一开始有大志向要大作为,最后没实现,他说是我不济,但也有客观的原因。(二氏语均见周兴陆辑著《世说新语汇校汇注汇评》)
《世说》这部书很多看上去好像明白,要细说却说不清楚。我们找来白话的看,还是如此。这部书其实搞来搞去的,但偏受读者欢迎,可能有些似是而非的话更让人琢磨。《雅量》篇里除了这则,还有第8则“汝看我眼光,乃出牛背上”,和第9则“答曰:直是闇当故也”这两处,意思上理解个八九不离十,但字面上还是解不了。
张旭东
责编 刘小磊